阴雨天,最宜林中漫步。
周围少了嘈杂的人类,自然的声响才会丝丝入耳。
黄叶脱离栖息的枝干时,会发出柔和的微音,我理解为它对母体的致意。它们随风飘散,不时轻触一下游人的身体。无意的坠落,却会在人心里激起涟漪,你感觉落叶仿佛在传递自然的好意。当一枚黄叶拂面而去时,你隐隐产生了些微的感动。
这样的季节,文人以为万物凋零,顿生伤感之情,吟诗作词,无不大放悲声。在我看来,此乃造物主删繁就简,时令犹如一位严苛的园丁,在逐一剥去树木身上的无用之物;它们暗怀感激,任由那只看不见的手作法除冗。
枝叶,果实,对一棵树而言,都是多馀的东西。在秋天供自己宣示生命力之后,就不再值得留恋。
人生亦如此,深秋季节,功名利禄骤然变成了累赘,越早剔除越有益于心灵安宁。你若不遵从生命的铁律,自觉刈除身上的附着物,那只看不见的手就会挥舞巨斧,朝你最不舍的生命要害处砍去。
…………
黄叶纷飞,太阳早早下山了。
“日暮途穷”这个熟语不由自主地浮上心头。
对一个中年人而言,困窘之极时便有无路可走的喟叹。
困窘,无关财富、官运、欲望,只是指精神状态的不舒展。诸位应该明白,我说的是心灵自由。在一个钳制思想的环境里,思考、表达无不受到限制,这会深刻地影响到人的内分泌。郁积于心的东西,侵蚀人的机体,造成精神面貌的畸变。
如果说一头猪有自由,不过是牠有在猪圈里打转的自由,在被限定的区域里,牠可以跑上无数圈,但那不是自由的奔跑。
猪圈对猪的塑造是致命的,牠以为生下来就只能在那么大的地方活动,墙外的世界与自己无关;牠亦不会羡慕天上的鸟儿,因为它们没有主人。
禁锢的心灵难以理解正常人对自由的向往,也无从感知自由心灵的境界。
我的心灵固然是自由的,但我知道我是不自由的。
…………
凛字有三义,曰寒冷,曰严厉,曰畏惧。
凛冬一词则兼而有之,既冷,又厉,且叫人肝儿颤。
凛冬将至往往给人一种不寒而栗的预期,四个汉字让你先在心里折服了,待它呼啸而至时,已经看到了匍匐在地的软蛋。
冬天来了,冬天来了,冬天真的来了。
你有多害怕,冬天就有多冷酷。
对,我想说的是,没有畏惧就没有冬天。
营造冬天的造物主,听到这句话一定暗自翻白眼:负能量老愚,你为何掀开了我的底牌?
…………
在一册猩红的党宣杂志上,我看到了一熟人的名字。
此人由影视评论起家,最终成为影视把关人,时常写些如何表现时代精神之类的八股文。三十多年未见,如今竟在纸上相遇了。我没想到一介老迈之身,还在吃力地摆弄汉字,为红太阳臆想的文化自信摇旗呐喊。
当年在某单位共事时,此人依傍敢言而有风骨的导师,紧跟八十年代开放思潮,点灯熬油炮制檄文,呼唤电影的春天。步履滞重,眼神阴鸷,脑袋微秃而大,这是他定格在我心中的映像。算起来,他也步入古稀之年了,早就卸掉了肩上政审的担子,该过几天放松的日子了,何以至死不悟,非要往窄的磨道上奔去,把绳子紧紧勒进自己的皮肉里?
…………
某名主持患癌而死,各类语重心长的鸡汤倾巢而出,它们谆谆告诫众人,在死亡面前,健康至为重要,功名利禄皆身外之物。我好奇的是,那些点头称是的人难道平日里都意识不到自己会死么?在我看来,欲壑难填的人,那里在乎心身健康,他们只愿意成为成功人士,享尽荣华富贵。至于死,那是一个此生看不见的彗星,只有生活的失败者才会轻易死掉。权力和财富让许多人丧失了理智,以为拥有了二者就可免死。
…………
干爹敬神、和气,见人笑嘻嘻的。晚年,一条腿突然软了,卧在床上,由干娘伺候。探视那天,他拉着我的手哭道:你看我一个刚强的人,好好的竟不能走路骑自行车了!
干爹走后,干弟弟哭着对我说:咱爹一见我就问,他啥时候能好,他老想着骑自行车呢!
凛冬已至,七十多岁的老人家还以为,自己的身体一直会好好的,腿会一直那么有劲地蹬起自行车,在平坦坦的关中道上来回跑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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